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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卻也不必表現得那麽熟絡吧?我聽著只覺得背上冒冷汗。再聽曹操無比親切地問起“玄德賢弟近來可好”什麽的,我真是覺得受不了他了,幹脆不再聽他們懷舊,自顧自專心喝酒吃水果。

他們聊了半天,簡雍終於入正題了。他說了幾句中原大疫的事,然後變戲法一般地從袖子中拿出劉備的親筆書信奉上。曹操也不含糊,接過信後便當著整整一廳的賓客打開,徑自開始看信。我終於坐直了,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看。曹操看完書信後哈哈笑了一聲,念道,“‘聞公用賀氏掌鄴城疫事,已見成效,備深以為喜。然賀氏雖知醫事,終為女流,不堪重用;更兼夫婦人倫之大,雖王事不可廢也。特遣醫師兩名,乃長沙張仲景門下,深諧《傷寒論》,可代賀氏之任。望曹公信之用之,則鄴城幸矣,天下幸矣。’”念完了,曹操又是哈哈笑著,擊案道,“玄德賢弟真是用心良苦,處處為孤著想。”——仿佛這件事情真得很好笑一樣。

周圍一片死靜,沒一個人敢吭聲。我更是不敢擡頭了。話說我已經夠低調了吧?居然還能在這種最公共的場合被掛城墻。不過目前這個狀況雖說尷尬了一點,但應該是對我有利的?我還在心裏撥拉著小算盤,就聽見簡雍答道,“吾主有言,雖與公紛爭不休,但中原百姓總是吾大漢子民;今漢人遭難,焉能不救?望公亦能不計前嫌,以百姓為重,聽吾主一言。此次隨雍入鄴的兩位醫師皆為張仲景親傳弟子,擅治傷寒瘟疫,若曹公重用,定能平中原疫情。”

曹操毫不在意地駁道,“鄴城本不缺良醫,然瘟疫非一二良醫可救。幸有賀夫人所授滅疫氣方法數則,如今方見疫情稍有好轉之勢。但為中原萬民,孤只怕不得不多留賀夫人些時日。”話畢他就笑著看我;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,哪敢和他對視,只能專心致志地瞪地板。

那邊簡雍一楞,但是也沒楞太久,便又是答道,“賀夫人所知醫術盡習自張仲景,這滅疫氣方法亦然。但醫術終非其所長。一路東來,兩位醫師已在數城中授民滅疫氣之法,送發藥物;想來不過十天半月,西面郡縣便當送來疫情好轉的佳訊。曹公若能聽吾主良諫,何愁疫情不定?”

聽簡雍這話,我頓覺心下狂喜。簡雍既然說這話了,想來他們是一路敲鑼打鼓入鄴城的,已把聲勢都做足。有這種大義輿論當頭壓下,便是曹操也不能我行我素了吧?

曹操笑了一聲,又是語帶嘲諷地重覆了一遍方才的話語,“玄德賢弟真是用心良苦,處處為孤著想!”頓了一頓,他說,“罷,此事重大,當再細議。今日設宴為歡娛而來,必當盡興;來,簡將軍,孤敬你一杯。”

一句話把正事推在一旁,下面便又是極端無聊的喝酒聊天尋歡作樂。曹操他就不能給個明確的說法麽?!周圍人已經從閑聊發展到談詩論賦了,我也沒心情聽。正自顧自地喝悶酒,突然聽見曹操說道,“前日見了賀夫人所書,方知夫人亦擅詩賦,今何不題詩一首以娛眾人?”

我一開始完全沒反應,直到發現周圍不少人都在看我,這才意識到我這又被點名掛墻頭了,頓覺頭疼。“曹公謬讚,”我很無奈地推辭道,“我不擅詩賦;若是寫過幾句什麽,卻也不是我所做,都是些我平日裏聽過的詩歌民謠,覺得合適便借用了。”

“賀夫人當真博學多才,”曹操嘲道,“兵法器械,造紙紡染,乃至詩詞文賦,不但皆有所聞,還盡聞旁人聞所未聞之事。既如此,夫人不如念些往日聽聞的詩歌民謠已娛賓客,豈不甚好?”

都被點名掛城頭了,我真是避無可避;既如此,倒不如找點詩詞接著給自己造勢。不過找應景的詩詞卻也不容易,更何況我還是個唐詩三百首都沒看完的人!我苦思冥想了片刻,覺得還是李白最容易震人——應景什麽的,勉強就勉強了吧。於是我說,“回曹公,今日我乍見故人,心有感慨,倒想起了一首應景的古樂府。”

見曹操饒有興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,我便念道,“噫籲嚱,危呼高哉! 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。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。爾來四萬八千歲,始與秦塞通人煙。西當太白有鳥道,可以橫絕峨嵋巔。”

念到這裏我突然感到一種無法遏制的悲傷。蜀道難,何止行路難?三峽秦嶺算什麽,也不過就一個月的車船;可是戰爭敵對卻可能會延續一輩子!我想著自身遭遇,又側頭看了看身邊端坐的夫家兄長,當真越想越難過,後面那一句“地崩山摧壯士死”便覺得實在太淒厲了,實在說不出口。

於是我幹脆跳過那一句,接著念道,“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,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。黃鶴之飛尚不得,猿猱欲度愁攀緣。青泥何盤盤,百步九折縈巖巒。捫參歷井仰脅息,以手撫膺坐長嘆。”

周圍安靜得要命;所有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。我也管不得了,想了想下面的詩句,隨口改了幾個字接著念道,“自傷久別何時還,畏途巉巖不可攀。但見悲鳥號古木,雄飛雌從繞林間。又聞子規啼夜月,愁空山。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,使人聽此雕朱顏。連峰去天不盈尺,枯松倒掛倚絕壁。飛湍瀑流爭喧豗,砯崖轉石萬壑雷。其險也若此,嗟吾遠去之人,何時歸來哉。”我頓了頓,發現下面一段又是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”這種詞匯,幹脆整段跳過了,草草結尾道,“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,側身西望長咨嗟。”

果然李白還是很有震撼力的;這一大段念完了,很久周圍什麽聲音都沒有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就聽曹操嘆道,“‘蜀道之難,難於上青天,使人聽此雕朱顏!’聽夫人此言,誰能不為所動!”他瞪了我片刻,說,“罷,罷,今日此宴便當為送夫人歸去而設。”

我先是一楞,然後大喜若狂,只覺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。李詩仙我以後每年清明為你燒一柱高香!盡管興奮得都快瘋了,我仍是不敢大意,忙離席拜倒在曹操座前,叩首道謝。就算曹操他只是一時嘴快,我也決不會讓他把這句話給吞回去!

待我站起身來,曹操又是盯著我看,然後不緊不慢地說道,“此詩自是極品,只是言辭卻不免多有誇大。其實蜀道又有何難?夫人自可歸去,吾亦可往。今番雖別,吾等仍有重逢之時,嗯?”

重逢你個鬼!!我忍不住腹誹著,卻也只能乖乖地行禮致謝。

☆、回家

曹操果然行事幹脆;銅雀臺飲宴之後不過十數日,我們便已經準備好上路西歸了。走之前曹操還差人給我送來禮物,說了些什麽鄴城之事多謝夫人相助,些許薄禮聊表敬意的場面話。我看著他故作大方送我的一鬥珍珠和一襲羊裘,只能肚裏腹誹。曹操他何必呢?這兩樣東西兌現了才多少錢?最多不過簡雍帶來的贖金的百分之一!看來我今後真應該送他兩本《孫子略解》作為回禮,才叫禮尚往來。其實後來我還真這麽幹了。回到成都將近一年後,我便聽說曹操編註的《孫子兵法》完成了,頗得士人好評。雖然蜀中還沒見到實物,但我當年還在荊州的時候便送了劉備一份《孫子略解》;於是我也沒客氣,問劉備要來初本,然後一口氣覆印了三百冊,到處送人兜售。最後我給曹操寄了兩本他自己的《孫子略解》,還不忘幸災樂禍地寫了封信,讚揚了半天他的作品之後順便告訴他,如今這《孫子略解》在蜀中已經是人手一份,小兒能誦了。當然,這是後話。

二月二十三,我們終於啟程西歸。荀衍一路送了我幾十裏,直到快出魏郡了這才轉回。臨別的時候我們在官道的岔路口站了許久。我猶豫了半天,也只能說一句,“這數月多謝兄長照顧,”便再也找不到下文。我不安地站在那裏,還在糾結可否告訴他荀彧的事,就聽見荀衍已經開口。

“無論曹丞相何言,”他輕聲說道,“吾只望與弟妹再無重逢之日。”我一楞,聽懂他的話之後卻覺得心酸極了,甚至無法直視他,只能瞪著自己的鞋子。我還在構思答覆,就聽他又是說道,“弟妹今後還當謹慎行事;好生照顧阿粲和友若。”

我知道他是在奉勸我今後離戰場遠點,留在家裏相夫教子才是正道。若是正常情形,這種話我定是要帶著玩笑地反駁回去,但如今這麽多事情之後,我還能怎麽反駁?於是我只好小聲應道,“兄長的教誨我記下了。”

荀衍點了點頭,吩咐道,“吾也不送了。待入了蜀境弟妹可送封信來報個平安。只是吾恐不得回信;有幾句話,還要煩勞弟妹帶給友若。”

我忙點頭應道,“兄長請說。”

不想荀衍很久都沒有說話,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,微微蹙著眉,仿佛一尊雕像。足足過了半刻鐘,他這才長嘆一聲,說道,“罷了,事已至此,何須多言?就告訴友若:勿覆道,加餐飯。”他擡手向我一禮,說,“弟妹,就此別過。”然後翻身上馬,掉轉馬頭便走。

“兄長!”我叫了他一聲,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想再和他說啥。

他在馬背上回頭看了看我,最後說了一句,“弟妹珍重,”然後便真是頭也不回地走人了。我在哪裏呆站了很久,直到費祎來請我上車,這才回過神來。

上了路我就想問費祎黃權他們關中那場大戰的結果,我方損失什麽的。但是未出曹操地盤,我什麽話也不敢說;顯然費祎他們也是一般心思,也不說什麽。這一路過去,我真是被憋得難過,就盼趕快回到自家治下。鄴城到蜀魏邊境真得很遠。我們走了差不多二十天,這才終於過散關,入漢中境內。

馬車漸漸沒入大山之中;當我透過車窗看到散關的城樓漸漸消失在身後,這才終於長長地呼了一口氣。回家了,終於回家了。突然間我的眼眶裏全是淚水,怎麽擦也擦不幹。我還在,卻突然感到馬車停了。我聽見車夫的聲音說道,“夫人,前面是荀曹撰,這是在等夫人的。”

“先生?先生來了?!”

我手忙腳亂地跳出馬車,就看見荀諶站在隊伍最前方,正和簡雍黃權他們說話。看見他我頓時什麽都不管了,撩起裙子就往前跑,跑得跌跌撞撞的。我沖到他面前,恨不得能直接撲到他懷裏。只是黃權簡雍他們還在,我不敢顯得太過親密,只能緊緊抓著他的袖子,想說話卻完全無法開口,只能站在那裏默默垂淚。荀諶拉過我的手,柔聲說道,“回來了就好。”

“先生,我…”我很想對他說些什麽,但是話出了口,卻只是一聲聲哽咽。

“書鳳上車,隨諶家去,”他緊緊握著我的手,輕聲說道,“阿粲還在家中等著呢。來,上車。”

車隊又一次啟程;我和荀諶坐在一輛車裏,靠在他懷裏乖乖坐著,卻是仍然找不到話說。不過就這樣安靜著卻也挺好。我只覺得無比的安心,靠著他甚至不願意動,就這般坐著幾乎都快要睡著了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,說,“書鳳。”

我稍微坐起來些,對他說道,“啊對了,別叫我給忘了。三哥讓我帶句話給你,說是勿覆道,加餐飯。”這句話說出來,我也覺胸中很悶,又是沈甸甸地說道,“去年年末三哥他也染了瘟疫,大病了一場,但是恢覆過來了,現在身體也還好。三哥的兒子在外地,孫子阿融就和他一起住。阿融還小,但是極為懂事;你們家的孩子,都是懂事得讓人心疼。四哥的幾位公子我也見著了,都挺好的。我還見了陳長文先生和荀夫人。這次在鄴城,全是三哥和他們照應著我,我才終於能回來。走的時候,三哥還說了…”我的聲音越來越小,“希望再無重逢之日。”

“再無重逢之日,”荀諶坦然而苦澀地笑了笑,“也是好事。諶也望與家人再不相逢;就算此生有踏平鄴城的那一日,也莫要相遇。”他伸手摸摸我的頭發,輕聲道,“書鳳回來就好。”

“一轉眼,居然大半年沒見了,”我悶聲說道,“幸好還是回來了。雖有三哥照顧,但在鄴城我真是度日如年。後來看曹公全無放我走的意思,我簡直在想,若真是回不來了,我還不如死了算...”

“別妄言生死!”荀諶打斷了我的話,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,然後將聲音放柔了些,又是說道,“別盡說這些傻話。”

“好、好,不說傷心事。阿粲還好麽?他在將軍府呆了那麽久;你回成都也沒多少時日,又來接我…”

“阿粲在將軍府上,有兩位夫人照料,有禪公子作伴,自是無礙。”

“中原大疫的事情,蜀中有所傳言吧?”我還在擔心荀粲,仍是憂心忡忡地問道,“阿粲定要為鄴城的兄弟叔伯們擔憂。還有,公達先生的事,他都知道了麽?他反應如何,沒什麽大問題吧?說到公達先生…”我忍不住嘆了一聲,將荀諶的手臂又抱緊了些,小聲說道,“曹公用四艘戰艦送靈柩東歸,正言親自一路送去,聽說是歸葬故裏了,可謂享盡身後殊榮。先生…先生請節哀順變。”

荀諶理了理我的頭發,平靜地說道,“公達的事吾自是早已得知。如今已近半年,便是四哥也哀悼完了;書鳳不必為吾憂心。至於阿粲這孩子,先前確實有些傷心擔憂,但眼下似乎平覆。待歸成都,書鳳不妨再給阿粲說說鄴城中事,好讓他安心。書鳳久去不歸,阿粲也掛念母親了。”

“待到成都我一定會好好安慰那孩子,”我喃喃道了一句,然後又是無話,靠在荀諶懷裏發呆。

也不知呆坐了多久,我猛地想起來如今仍還有一大串正事要問。我忙坐直了,對荀諶說道,“左右路上無事,說正事吧。我在曹營耗了大半年——於是關中最後戰況如何?我們到底損失多少?你和孟起仲山他們在涼州又如何?”

荀諶的臉色也陡然嚴肅了。他嘆了口氣,道,“雖然主公退出了關中平原,但至少天水,南安,廣魏三郡還在。孟起將軍橫掃隴西,一路西進,羌部紛紛來投;韓文約被部將所殺,首級獻於孟起馬前。如今涼州已盡歸吾主。如今仲山鎮涼州,孟起守隴西四郡,與民休息,調合漢羌,情形自是好的。”

“馬家軍當真拿下了整個涼州?”我又驚又喜地看著荀諶,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,“先生你果然厲害!有了涼州,就有了買馬的渠道;再有羌部,將來定能練出一支讓曹公膽寒的鐵騎!不過…”我頓了頓,又忍不住疑惑,“你為何神色如此沈重?難道說關中…我們到底在關中損失了多少?”

“兩萬兩千步卒,孟起的兩千精騎,閻將軍,還有劉大公子,”荀諶緩緩地答道,神色愈發沈重。

“兩萬兩千步卒?兩千精騎!”我忍不住驚道,“還有閻圃將軍和劉大公子?!天…”我伸手捂住了嘴,只能震驚地瞪大眼睛看他。

“這等損失,怕要好幾年方能回轉元氣,”荀諶沈聲說,“更何況…”說到這裏他倒停下了。

“更何況?更何況什麽?!還有什麽損失?” 我膽戰心驚地拉著他的袖子,然後猛地想起一事,又是倒抽一口冷氣,“淮南!諸葛軍師他損失了多少?等等,你千萬不要告訴我諸葛軍師有任何的三長兩短…”

“諸葛軍師折損了三分之一的水軍,這倒也罷了,”他嘆道,“只是江東…魯子敬過世了;曹公,收覆淮南全境。”

☆、淮南大戰

建安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清晨,曹操率兩萬大軍,驅三百五十大小船只,由慎縣出發,浩浩蕩蕩地南下直奔陽泉而去。大軍在慎縣準備已有月餘,這些天來更是日夜細查天象,觀測風速,以便選中最佳出兵時機。二十四日午間北風大作,據軍中懂氣象的人說,這大風多半可以延續兩三日。於是曹操連夜整兵,第二天清晨便只見綿延不絕的船隊陳於潁水之中。船隊順風順水,行進飛速;太陽下山後不久曹操的大軍便已經跨過淮河,圍於陽泉城下。

攻城一向是個漫長而激烈的過程。雖說陽泉守軍猝不及防,卻仍是奮起頑抗。本是烏雲蔽月,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,卻被戰火點亮仿佛白晝。空中仿佛永遠有火箭在飛,城墻上仿佛永遠有屍體從墻頭上摔下;戰況固然慘烈,但其中的不確定更是叫人心下惶惶。如今誰敢斷言這攻城戰何時能結束?

二十六日清晨,正在攻城戰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,從城下回來向曹操報告戰況的張遼卻突然提議道,“丞相,吾等是否可將部分水軍船只東去,占據淮河上的重要關卡?”

“哦?”曹操皺了皺眉,似乎對這個提議不太以為然。他轉頭問一旁的荀攸道,“公達以為如何?”

“文遠將軍不是說攻城形式在緩緩好轉,已經有望搶占城門下的位置,放火燒城門了?”荀攸一時不答話,反倒是反問了張遼一句。

“是,形式卻在好轉,只是...”張遼猶豫了片刻,理清自己的思緒,又是續道,“如今我軍正在城外四面堆土堆;待土堆成了,架霹靂車其上,便可驅逐城門上的守軍。這樣一來,可放火燒毀城門再非難事,我等即可一舉攻入城內。只是這些事情恐怕一時半刻無法完成。至少要到傍晚才有望完成土堆,靠近城門。我是擔心若耽擱久了,讓淮南的江東水軍反應過來,早早地占據了淮河上的要點防範我等。將來要想突破,卻又難了。”

荀攸若有所思地看了張遼一眼,卻緩緩地搖頭,隨即解釋道,“文遠將軍所慮有理,但是如今我軍不過兩萬人在此,更未有城池營寨為後方,分兵反易遭人侵擾薄弱,斷兩軍聯系。今當一鼓作氣取了陽泉城,再遣水軍沿淮河東去。即便攻城不利,但曹子孝將軍率第二批兵馬船只到此,紮下大營後,再東去不遲。子孝將軍最遲不過明晨便能趕到。明晨再遣兵東去,必不遲也;東去的水路關要不止一處,想來如今淮南一郡中也無有能人可在十數個時辰內定下計來,再調兵遣將,堵住吾等東去之路。”

曹操也微笑點頭道,“便如公達所言。”

聽了這麽一通分析,張遼自是心悅誠服地應了一聲“是”,回到前線,專心指揮攻城。

他前番推測的倒也未相去太遠。曹軍果然在太陽落山時完成了土堆;雖說守軍也在城頭架起了弩車,但終究無法和曹軍霹靂車的數量和威力相抗。不多久,北門外的曹軍人馬便沖到了城門前,開始點火焚燒碩大的城門。三更時刻,曹軍終於沖破北門,一舉占領陽泉城。

盡管荀攸曾說過淮南怕是沒有能如此迅速應對的守將,但是曹操也並未輕率。次日清晨,待曹仁統領的第二撥人馬到了,他便讓長於水戰的大將文聘領水軍突破芍湖,搶占黎漿水入肥水的河口;他自己則是和荀攸領著近百艘戰艦,直撲肥水和淮河交界的地帶。如今他雖有了陽泉城,卻仍是困於幾條水道和芍湖之間;若想插入淮南,必須有這兩處河口。

沒想到東去不過五十裏,便陡然看見前方五六裏外,河面最狹隘的地方鋪滿了船只。河面中心赫然一艘樓船,長約三百尺,寬近百尺,甲板上方有三層樓臺。船隊以樓船為中心,周圍近百艘戰艦仿如眾星拱月,還有艨艟無數穿插其中,星羅棋布,嚴陣以待。曹操和荀攸面面相覷,一時間皆是無話。他們圍陽泉城至今不過一天半,淮河居然已經被攔住了,仿佛算準了關卡,就等著他們來一般。靜了片刻,荀攸低聲道,“丞相請立刻下令調轉船頭返航。我等不擅水戰,更無備而來,斷不可再靠近了。”

曹操應了一聲,匆匆吩咐回航之後便忍不住嘆道,“淮河上有這般防範,想來肥水也必定被堵。本道魯子敬掌大軍在當塗,淮南便再無能人,沒想到卻又是小看了江東英傑啊。”

“此皆攸思慮不周所致,”荀攸歉然道,“諸葛子瑜此人不露鋒芒,吾也以為孫討虜用他守芍湖不過是因為與其弟比鄰。倒是吾想岔了。”

曹操笑了一聲,說,“怎怪得公達?千裏之外的一個無名後輩,公達如何能知他有多少能耐?更何況看他以往作為,卻也不似什麽了不得的人物。不過說到此人,”曹操沈思片刻,隨後森森一笑,念道,“諸葛子瑜——”

果然,待回到陽泉城中,便聽文聘匆匆來報,黎漿水入肥水的河口被江東水軍用百艘大小船只塞得死死的,看上去無懈可擊。曹操讓文聘在黎漿水出芍湖的地方紮下水寨,日夜監視黎漿水,等待突破的契機。曹操倒也不急著突破兩處河口,反而迅速調步卒精銳,攻打附亭,黎漿兩座小城。雖不知諸葛瑾到底有多少兵馬,但曹操如今已聚集的八萬水陸大軍,在人數上絕對有壓倒性的優勢。更何況安城,附亭,黎漿這幾座小城有糧草,但無重兵也無嚴防,自當首先收入囊中。

當曹操在附亭城外正撞上前來迎戰的江東軍時,他忍不住挑起眉毛,帶著幾分訝然和怒氣,冷聲道,“這小子,他還真敢?”

荀攸一時不答話,以手遮額望向前方廝殺的兩軍。看了許久,他說,“若攸身處諸葛之位,如今亦只能如此。若放縱丞相不費絲毫力氣便席卷芍湖之地,則士卒生懼,軍心不穩,便是壽春堅城也一樣難守;力拼一場,即便不敵,但只要能挫敵軍銳氣,阻敵軍進度,也算有所收獲。”

曹操冷笑一聲,說,“但若是全軍覆沒,豈非反遭其害?”

荀攸點了點頭,但仍是提醒曹操道,“丞相莫要小覷江東軍。”

江東軍也不戀戰,拼得幾回合便開始且戰且退。曹操幾欲全力絞殺,但對方雖顯敗象,卻一直陣型肅然,倒是無處下手。戰到最後,江東軍仍有三四千人一路退入壽春城中,而曹軍卻也損失不少人馬。

“這小子,”收兵的時候曹操忍不住又是嘆道,“孤當真小看他了。”

雖然一時間席卷芍湖一帶,但很快戰局再次陷入僵持。諸葛瑾據淮河,壽春城,還有黎漿水出口三處,連成一道防線,遙相呼應,據險死守,倒真叫曹軍一時間無甚辦法。就這樣僵持了月餘,一日曹操突然對荀攸說,“看來,孤該給這位諸葛子瑜寫封書信去了。”

“哦?”曹操此話說得太過突然,便是荀攸也沈思了片刻才猜到曹操用意。他忍不住微微搖了搖頭,委婉地勸道,“當初在潼關,離間之計確有奇效,實因關西聯軍貌合神離,不能共事。諸葛子瑜少年入江東,隨孫討虜十五六載,非些許言語可間。行此等事不能傷敵,倒空教天下人笑話。”

“韓馬之交自不比孫仲謀與其家臣,但孤與韓文約不過泛泛之交,”曹操說,“些許言語或不足道,但若憑孤與諸葛子瑜的淵源,傷敵卻是足夠了。”

看見一向無甚表情的荀攸也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,曹操又是笑了。他冷森森地笑著說道,“此事確實沒幾人知道。諸葛子瑜小兒,娶了孤最寵愛的小妹妹,卻讓小妹和孤反目成仇。他要是帶著小妹自此歸隱山林倒也罷了,竟還敢輔佐逆臣,來此處和孤較勁。如今卻是他自找的。”

戰局一直膠著,無論是壽春還是當塗的戰場都已陷入拉鋸。諸葛瑾苦守肥水,雖說有無數劣勢,但憑借地利,竟當真讓曹操數萬大軍堵在芍湖一帶,不得越雷池一步。諸葛亮與魯肅二人在當塗與曹操水軍隔江對峙,雖數次交鋒,卻未有大戰——雙方都在等待一個能打破僵局的時機。

十一月間,魯肅屢屢遣艨艟小舟,借著雨霧靠近曹軍水寨,探測敵情。江東水軍中不乏淮南人士,行走在淮河上當真是駕輕就熟,這一個月來竟當真探明了敵情,畫出一份詳盡準確的曹軍水寨圖來。魯肅與諸葛亮就著圖紙籌劃了數日,便已定下計來。十一月末的一日,他們二人正談論作戰計劃的支末,突然聞報有信使求見。信使自稱是甘寧的副將,來給魯肅送戰報的。待信使離開,魯肅便當著諸葛亮的面拆開書信;諸葛亮也不回避,反倒是問道,“難道合肥有變?那裏戰況如何?”

“戰況並無甚變化,只是興霸說曹公給子瑜送了封勸降書?”魯肅疑惑地看了諸葛亮一眼,然後卻是一笑,評道,“還連送了兩封,搞得連勸降書的內容都廣為流傳。怪哉,曹公難道想再用潼關之計?只是子瑜仕江東近二十載,深得討虜將軍親敬,怎容人離間?吾倒要看看曹公這勸降書中有何言語。”

魯肅似乎並不在意,諸葛亮的臉色卻是陡地變了。他遲疑了片刻,苦笑道,“子敬兄,此事...”

只是也不用多言;待魯肅看完曹操的勸降書,他的臉色也是變了,方才的平靜和不屑蕩然無存。他轉頭看著諸葛亮,急急問道,“子瑜妻當真是曹公幺妹?”

諸葛亮默然點了點頭。

魯肅詫道,“我只道汝等少時在瑯琊,直至徐州之變方離故土;聽子瑜說,他離開瑯琊便南下來江東,如何能與曹家有甚牽扯?”

諸葛亮嘆了一聲,解釋道,“當初家兄赴京城游學,結識了曹公之弟曹德,遂成好友。曹太公巨高對家兄頗為賞識,在洛陽時家兄也一直居於曹府。隨後董卓入京,京城大亂,曹太公便帶著子女家產奔瑯琊避難;他選中瑯琊,大半也是因為家兄相邀。在瑯琊時吾等與曹家比鄰而居,甚是密切。到了瑯琊曹太公便與先父提親,之後不過一年,便將女兒嫁於家兄。”

“竟有這等事,子瑜為何從未提及?!”魯肅震驚地看著諸葛亮,半晌又是問道,“孔明,莫嫌我多言,只是你們兄弟即是曹家姻親,當初為何不曾北上投奔曹公?”

“本來自是要去的,”諸葛亮輕聲答道,“只是徐州屠城之後,家兄便不肯靠近兗州半步,甚至不願隨叔父去豫州,這才反其道而行,一路南下入江東。”

“那看來曹公所言與子瑜書信往來也確有其事?”魯肅幾分擔憂地喃喃自語道,“曹夫人,甚至子瑜自己,若與家人有些書信來往,這本是無可厚非之事。只是子瑜為何從未與人言及?他隱而不言,如今猛地被曹公抖出來,便是討虜將軍不疑,難保江東眾人不疑!我與他相交這許多年,他怎地連我也一並瞞著?” 說到最後,他又是忍不住搖了搖頭,心下已自盤算著,待再見諸葛瑾時定要好生教訓他幾句。

“家兄連亮也一並瞞著,”諸葛亮嘆道,“若不是當年赤壁之戰時得見嫂夫人,與她說了幾句,亮也想不到曹公竟曾幾次致書家兄,欲招他與嫂夫人歸許!亮當時未以為意,只是此事在這等緊要關頭被曹孟德公之於眾,卻叫人難以安心。”

魯肅沈思片刻,說道,“孔明也不必太過擔憂;壽春的這萬餘大軍乃子瑜本部,隨他已有數年,當不會旁生枝節。我自會給甘興霸回信,教他安心,討虜將軍處亦然。吾主聰明,更向來與子瑜親密,絕不會被曹孟德片言只字所擾;子瑜也自是清楚。”

“亮並非擔憂討虜將軍多心,倒是...”他頓了頓,倒也沒說下去擔心何事,反是搖了搖頭,說,“那便有勞子敬兄了;想來有子敬兄一言,足以安江東人心。來,還是接著說攻曹軍水寨之事。”

於是曹操那兩封駭人聽聞的勸降書倒也未曾在前線掀起太大風浪;或許江東境內不乏閑言碎語,但顯然孫權很清楚孰輕孰重,便是心有疑惑卻也是決然地壓下所有非議,以免臨陣換將,困擾軍心。待到十二月,孫劉聯軍也等來了一個轉機——西線戰報終於傳到了淮南;劉備在雍涼勢如破竹連奪數郡,這消息終是叫曹操有點坐不住了。但此戰報由安豐郡的張飛經合肥輾轉送至當塗時,諸葛亮和魯肅皆是一振。

“等的便是這一刻!吾主果不食言,”諸葛亮笑道,“如今卻該吾等散布流言了。”

“只可惜子瑜被壓制,動彈不得,興霸又離曹軍太遠,無法得知敵營中確切動向,”魯肅不無惋惜地說道,“若是能得知曹公有何動作,趁機行事,便是謠言也可多傳幾日。又據軍中淮南人士言道,待如今這股北風過了,十二月中直到來年新春都應是無風無雨雪,正好行吾等火攻之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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